[黑卷黑] 玻璃河

—    梗源:@鹤小姐想装A ,在此感谢。



—  “请用一朵玫瑰纪念我。”



—        埃已算得上是小镇为数不多的老居民。

        一眼就很轻易能认出她是本地人。埃已出现在公众视线里时总将自己罩在一身黑色丧服内,透着那种小镇原住民的古怪。她悄悄从古怪的小姑娘成为古怪的老妪,但还没有人能看出她的年龄,尚漆黑鬈曲的头发遮住一张漠然的苍白脸颊,细细皱纹爬满眼尾嘴角,也没有人敢与她攀谈,一双不寻常的白眸澄净而寒冷,在燥热的南风中成为离赤道最近的冻土。

        神父在小镇繁华初露苗头时随火车到来,彼时他正值三十壮年,满腔建成这块大陆最辉煌的教堂的鸿鹄之志,他拎着募捐箱凑够了钱便浩浩荡荡展开工程,在河边精心选了址,因为那河每到黄昏便揉碎了金子,神父管那条河叫做玻璃河,不知是从何处听得。但教堂工期缓慢,建了一半小镇就不可避免衰落下去,剩下一半扔了图纸草草了事,像未发育完全的半人半婴。神父是为数不多的与埃已同年代的人,在政治家侵占小镇后镇长与他无意提起那个如一潭死水般沉寂的妇人。

        “显而易见,中尉,她守了一辈子寡。”神父一遍遍用手指捋着结起的斑白胡髭。“只不过她没有结过婚。”

          几十年难遇的旱灾。这本是个多雨且常年酷热的地方,雨季自三月连绵至十一月,几乎不曾有过偏差,老者在剩下为数不多的月份里计算下一次河水上涨的日子,凭大半生的经历,或满身在潮湿中浸出的病。今年的积雨云从天空被抽去,仅仅留下炎热和无论如何也度不过的烦闷午后,六点后街上才会布满了人,这时候小镇变得认不出来了。

        埃已没有打开门,窗户也不曾开,她正守着一锅加了青豆炖的半熟的肉,简易炉灶与家中陈设并不协调,换在先前大家会说那是过时的家具,今天又被认作庄重典雅,但总之繁缛雕边的桌子柜子色调单一又过于紧密,给人守活寡的印象,正如她的人一般。埃已选择不去参加每日太阳西沉后的小节日,孩子从她床前的窗户中跑过,踏着曾淹过一头死牛现已干涸的河床在两岸扔泥巴,幼童总有令人匪夷所思的精力,而她在暗不见光的上世纪老宅内一天天枯槁下去,眼睁睁看着年华从手中摔落在地。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体验,时间在意识中如此明晰,明晰地怖人。

        小镇有一条河。河岸布满光滑未经人工的白色石头,常年泡在不清不浊的河水里,绕着镇子外围一圈,这是一条已经被驯服的河,任凭船只随意来往。埃已在某次钟声敲过十二下时静静站在河边,远远看去一抹细长,亘古不倒的石膏像,太阳把草木和黑衣都扭曲,她把眼睛放向记忆里从未干涸的溪流,而现在只剩河床低浅浅一层水合着稀泥,窒息而死的鸭子生出绿藻的尸体上叮了一只秃鹫。她不禁想起了火车和香蕉园还未发现小镇的日子,它们和现代文明像季风般卷来又卷去,留下生锈车厢与腐烂的宽大香蕉叶。她很小的时候还没见过钢铁巨兽在铁轨上长鸣,只有随波逐流的吉普赛人带来稀奇古怪的玩意,埃已牵着身旁姑娘的手一起去看三只头的公鸡和变成蛇的女人,在黄昏丝丝线线的光里花上五个生太伏买蓝色或绿色的小动物糖,八点钟将黑未黑的天里她们躲在磨坊里偷偷接吻,被掌钥匙的瞎老嬷赶出去后嬉笑着奔到河边,一口气都不用在乎。哪里传来一声动物的叫声,十分不寻常的短促鸣叫使埃已回过神来,正午的小镇如香蕉叶蔫吧下去,河也染上某种长久的疾病,她没有心情去看一眼究竟是何种动物,一种悲哀的情绪笼罩铺天盖地罩了下来。埃已想快要没有人记得她还是少女时的样子,那是个张扬又瑰丽的年华,可她现在只能用缠了黑沙的手攥紧衣口慢慢踱回家,一直到关上家门这份悲哀都不曾淡去。她隐隐约约发现又一个秘密将随着她带入地下,化一抔黄土,再无人知晓。

        三周内埃已还是会挑一天出门。她摘下挂着的篮子上防尘的花布,然后拎两朵鲜花回来,家后的院子里曾开满各种蔷薇属的重瓣花,可现在她不得不出门买两朵来安安稳稳放在已经发脆的竹篮,用花瓣混了鸟食来喂她的香鸦,剩下一朵放在正对餐桌的柜子,与自己常坐的位子遥遥相望。街上的人快要认不出她,多半要经过旁边人点明才能顺利叫出埃已的名字,她发现小镇的记忆在不可避免地衰退,就像多年前大大小小的战争从未留下痕迹,用老话说它们都被扔进了存放悲惨记忆的高阁。几个月有一次能遇上神父的日子,这时小镇又变回埃已的小镇,他们路过彼此时互道日安,她从神父垂垂老矣的口中听得一句真主保佑,那是半个世纪至今他都没能把她劝入的宗教,河流一般枯萎太久的眼睛没有湿润,她权当自己在做一场千秋大梦。

        埃已小心把花摆在长明灯前时,记起家中的镜子在第一道细纹爬上脸颊时被自己摔得稀烂,通过一块碎片清清楚楚印出雪白眼睑上垂着的泪痕,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落泪。埃已拒绝日月,拒绝星轨,唯有那遇见神父的日子,她才赤裸裸从对方身上看见了一切如鲜花般美好而不长存的世物。真相总是血淋淋,继而她又披上黑袍,将自己流放到光所不及的地方。

        一个无休无止的午睡时间,小镇成了死城,神父刚刚处理完夹着死老鼠的夹子,这种令人厌烦的小动物快要把教堂啃噬空,他这才闲暇下来,把肉和一段青香蕉一起扔进锅里做午饭,当肉该翻面时门被敲了三下,助手独特的敲门方式,来自一个高大壮实的混血姑娘,她说有人请神父去做临终忏悔。神父踟蹰了一下,但在听到何人请后边匆匆披了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做弥撒穿的袍子,踏入要烤化了的街道,他推开几近腐朽的木门,变形铁销代替门铃发出沉重一声,他还没忘记四十年前这门镀了黄铜华美的样子,而雪白似鸽子的墙壁爬满翠碧藤蔓,一年有三月都开鲜红的花。

        “午安,神父。”埃已半躺在床上微微阖着眼,“我们还是在这里见面了。”

       神父一阵恍惚,岁月把生活与镇子搅得满目疮痍却独独忘了这里,小镇兴起初年的陈设 从未变动分毫,而往后那些很快改朝换代的时尚废墟就像从未出现过。埃已干瘪看不出起伏的身体隆重穿了一件层层叠叠的衣袍,上面细密针脚她缝了十几年,缝得一件黑色寿衣。他在床头早已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竹椅发出吱呀一身,当他打开圣经才想起埃已没有入教,经文不自觉从嘴里断掉。

        “都不重要了,神父。”她声音果然带上老年人特有的干哑,“我们认识太久了,久到神都看不过要把我带走,我知道...今天我是来请您听故事的。”神父抱了那本圣经没说话,一股苍凉从胃哽到喉咙,于是她就在小屋的稀薄空气里兀自讲起来。

        “...她与第三趟涌入的人一起来,和她的父亲,那是多久前的事......久到街道旁的银杏树还说不及手腕粗的树苗。十几岁的年纪,向门口一站,满院的玫瑰都要褪色。有一个小姑娘...您还记得吗?一个总是担惊受怕的小姑娘,她们凑巧在一个玩牌的女人的帐子里碰了面,牌面上清清楚楚写着这两人该成一对,消息被压下来,可命中注定的事情,她们注定要相爱。之后如往常一样她们去那条河边散步,指着河水打趣道她们取的名字,很好听的名字,那个时候还能清楚看见河床底的鹅卵石,所以她们叫它玻璃河。走着走着一座没完工的教堂出现了,她们约好要在那里一起穿上婚纱做第一对新人。唯一的掌管人还很年轻,他听见了她们的话,于是建议一个姑娘的父亲带她走......”埃已喘了口气,大段的叙述对她而已俨然困难,这么多年她只偶尔对母亲的魂灵谈上两句,游丝颤音讲出像根本不存在于人世的故事。“然后自由党与什么党开始打起来...您说的不错,民主党。一个姑娘被父亲随着参军的民众带出了镇子,另一个在原地等着,都这么久了,神父,我们什么时候都老了。”

        他让埃已休息一会,自己扶着椅把站起来拉开几十年间从未打开过的窗帘,这时候他惊诧地看见天阴了,大团大团黑色的翻涌云层,已经大半年不见如此光景,可神父顾不上细看只接了杯水送到床头。埃已脸色青白,水润了润皲裂的唇又继续道:“我昨天看见她了。”

        “我看见她隔着玻璃河向我挥挥手...我说你怎么不给我寄一封信,哪怕一封也好。她说,卷卷,我们才隔了三条街需要寄什么信,你是不是睡糊涂了,今天太阳偏西才起。她笑着说,什么战争不战争的,等吉普赛人走了,我就去你家听自动钢琴。”

        神父听见一声尖利的风嚎穿进窗户,身旁柜子上的长明灯陡然熄灭,埃已示意他拿下干枯玫瑰前一幅拉了黑幔的银边相框,上面两个姑娘梳着一丝不苟的繁琐辫子,仿维多利亚的笨拙衣摆像浆过一样,她们并肩站在黑白照里,表情因银版照相长达两分钟的定格时间变得僵硬,他猛然发现她早已把年轻的自己当成过去装殓,与一个尸骨无存的女孩一起死在小镇黄昏下的澄清河水,死在军队浩浩荡荡离开的那个下午。

        “神父,我和她约的时间到了。”

        神父眼睁睁看着两只白蛾自埃已口中飞出,绕了两圈后再也寻不见影,当他踏着满地枯焦银杏叶颤颤巍巍走回教堂,他想起码要用圣水池的水给死者净脸,可那里因为旱灾许久无水,幸而大雨在稍晚瓢泼而至,棺木不得不顶着雨水下葬。自那以后神父一夕间苍老了十岁不止,有人说是他用自己的命数还来久旱后的甘霖,要封他一个圣徒的名号,无论如何他是老了,有时候自言自语一些无人听懂的疯话,他甚至没能撑过雨停,小镇又添了一座新坟。

        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淫雨方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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